葬花人 发表于 2019-7-23 20:21:22

小说:李奕奕在庆阳的最后一天

作者:尼克羊


李奕奕在庆阳的最后一天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是硫磺的味道。没有什么别的不舒服,就是胃疼。我的手放在一本深色封皮的大书上,山羊长角,停电是那样的感觉。吴永厚老师推开门进来,坐到我床边,我就坐起来。他摸着我的脸,问我胃疼怎么样了,我笑着说:“跳呀!”

“你说什么?”

“尼玛,你到底跳不跳?为了等你跳下来,我在楼顶晒了一个小时太阳了,要跳就跳,果断一些,别给警察找麻烦。”

吴永厚老师抱住我亲我的脸,手在我背后乱摸,想撕掉我衣服,我爸头发都白了,坐在没有光的窗边的椅子上,问我还去不去学校,

罗老师进来拿东西,吓了一跳,王老师说我是好孩子,因为我没有告诉爸爸,你转学吧,吴老师来给你道歉,吴老师哭着说他一时糊涂,让我放他一条生路,回去上课吧,罗老师说停电了,电热毯用不了,你回宿舍。我把那本深色封皮的大书打开,夹着西峰区人民检察院出具的《不起诉决定书》,下面是三张我亲笔写的控诉状。吴永厚老师一愣,我就把书合上,在他耳边对他说:

“跳呀!”

我和爸爸从法院出来已经是三月,庆阳在甘肃,三月也会下雪,我穿着羽绒服踩在湿漉漉雪和冰上,爸爸跟在我后头。我捂着脑袋,靠着爸爸说,我头疼。爸爸在家里给我盛了一碗汤,汤碗上像遥远的云一样飘着热气,我笑着对爸爸说,如果我读了大学,我就不在庆阳了。爸爸说,好啊,你去哪都行,我们放心。爸爸说你回学校吧,我去找朱校长,朱校长手一挥,让爸爸等在门外面。爸爸站在走廊上,婷婷看见他,对他说叔叔好,我爸爸看见了学校里的鸟和树,上课铃一响,走廊上就没有人了。他左手握着右手等着,身体越来越差,脸色蜡黄蜡黄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爸爸,他靠着门坐下,迷迷糊糊睡着了。朱校长坐在办公椅上,把空调打开,和蔼地对我说,“李奕奕,来,喝茶。”我抓着塑料杯子,朱校长说:“你有梦想吗?”,我说有。朱校长就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和我一样,家庭条件不好,他就很努力地学习,赶上了恢复高考,他说只要勤奋学习,就能实现理想。我说,“吴永厚老师……”朱校长就疑惑起来,偏着头看着我,我把茶喝掉了。

婷婷说,吴老师好几次都没来上课,有几张卷子布置了也没有讲,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笑着说我又不在学校,我哪知道呀。婷婷说你去哪了,我说我治病去了,婷婷就说,你要加把劲啊,我们都复习了一轮了。我有点没底,婷婷说,她想考上一本,我说你学习这么好,教教我呗,她就说让吴老师给你补课吧。我说,好呀。段老师进来,让我去心理辅导室。

吴老师支走段老师,坐在我旁边,问问是不是感觉好点了,学习上有没有什么困难。我摇头。他大方地说,我在全班面前给你道歉吧。他又微笑着说,有机会他会好好补偿我的。我觉得自己好像瘦了,抱着自己,好像纸扎的小人一样。吴老师没有再碰我,就从心理辅导里走掉了。学校里一棵大槐树上有叶子掉下来,辅导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哭了,上课铃响过之后我就头疼,脸上在流血,但是对着镜子看,只是红彤彤的。我想上体育课,和婷婷在树下坐着,云流过来,太阳就一闪一闪,学校里有那么多的房间,有的房间里有画,有的房间里有钢琴。第一次下雪的时候我有点难过,如果我不在庆阳了,那庆阳就没有了我。我十七岁呀,我想,我可以很高兴的。等到了明年,我就去别的地方看看,不一定是北京和上海,中国夏天的时候很晴朗,七点钟太阳也不落下来,从南到北我就像鸟一样,我忍不住偷偷给自己拍了张照。你想看吗?你把那个瓶子给我,你把窗帘拉上,来,我们一起数,一,二,三……全倒出来,我想睡个觉,求你了,我想睡个觉。不是天黑了吗?

婷婷说我没去考试,吴老师没去上课,婷婷说我们很担心你。有几个同学站在我桌子边上,我的桌子在中间第五排,谁把我的书架碰倒了,我有点生气。有个男孩子看着我,我趴到书堆里面,桌子上乱七八糟盖着空白的卷子,我的笔不见了。我把卷子盖在头上,假装天色昏沉,婷婷说别闹。上课以后,罗老师咳嗽了,我大声说,罗老师,2016年9月5日晚上8点,我胃疼,在公寓D楼106房间休息,那天是不是停电了。他吃了一惊,放下粉笔。班里先是安静,然后有了声音。你坐下!我说,罗老师,谢谢你,你是我的恩人,如果不是你来了,我都不知道会怎么样。你坐下!上课!我说2016年9月5日晚上8点停电了吗?罗老师走到我身边,用最小的声音对我说,没有停电。我说,那我是不是在做梦呀。罗老师让班长带我去校医室,去给我爸爸打电话,我们一出去,教室里议论纷纷,学习委员敲了桌子,数学课代表把周测的卷子分开来,在楼梯的拐角,我推了班长一把,跑回课室。他们说李奕奕你别闹,我站在讲台上,他们拉我下去。我说我们去上体育课吧,婷婷我想和你树下坐着。婷婷说你怎么了?婷婷说你怎么了,婷婷说你醒醒啊,我们可以和原来一样,你想怎样都行。我抱着她,我说对不起,因为我总是做噩梦。她说,为什么会做噩梦。我说,这就是一个噩梦。大家看着我,老师回来了,拉着我出去。爸爸腰间的钥匙串一响,我知道他正在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王老师,段老师也说,你想去哪个班都行。段老师说,我们学校师资也很紧张,王老师说,你要为同学想想,他们也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在这么紧要的关口,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干什么都行。段老师对爸爸说,带她去上海,做个诊断,学籍我们会给她保留,学校方面肯定是人性化处理,对,无论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愿意接纳她。吴老师对同学们说,给李奕奕鼓掌!大家就鼓掌,欢呼。有人碰我的肩膀,放假咯,去上海咯!我也想看看上海是怎么样的,我就走到了走廊上。上海的楼房很高,空气也是很湿润的,我往下看,街上有漂亮的年轻人,有汽车,有亮着的灯。我想不过如此,就转回头去,教室已经不见了,他们趁我一个不注意把教室搬走了。婷婷给我留了一张纸条:等你回来,我们在树下坐着。

我开心地笑,皱了皱鼻子,鼻子不舒服。我好像被人倒着提起来,四处亮着白光,我脑子里的血,身体里的血晃晃荡荡。我发现眼睛可以睁开好几次,睁开了又可以睁开,最后也不明白自己有没有睁开眼睛。

我对爸爸说,被抢救就是这样的感觉,氧气面罩冰冰凉凉的。爸爸,你没死吧爸爸,你吓坏我了爸爸。爸爸从椅子上抬头都用要用力气,我说我们在上海吗。爸爸嗓子哑着说,我们已经从上海回来很久了。爸爸累了,转头又睡着了。我躺在病床上想,我不能再这样了,我要坚强,我不断给自己打气。我在医院里住,又在家里住,不知道天气是冷是热。我发现自己说话越来越少,和爸爸也没什么话说了。爸爸一从房间出去,我就觉得害怕。我最害怕的事情只有一件,你知道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最害怕的事情是一切不能挽回了。我只好偷偷溜出去,穿着校服,在上课的时候溜进学校,爬上东边的教学楼,那个楼梯很陡,我爬一层就要喘气。我爬到物理,敲开年级组的办公室门,老师们吓了一跳。我小声问吴老师在吗,他们连忙让我坐着,打电话给吴老师。吴老师来了,头发散散地挂在脑袋上,提了提皮带,说话中气很足。“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就低头对吴老师说,“吴老师,原谅我吧,我知道错了。”

吴老师哈哈大笑,“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李奕奕,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来,我来奖励你。”他把所有老师打发走,把办公室窗帘拉上,办公室黑下来,我害怕,但是不能说,就只好头疼。我按着额头,吴老师在后头翻箱倒柜,在我们前头架起一块幕布。他拿一把椅子做到我旁边,对我说,我们来看电影吧。我吃了一惊,他把投影仪打开。幕布上显示出淡淡的影像。

我是庆阳六中高三二班一名学生李奕奕。

2016年7月份,学校暑假补课,班主任吴永厚载办公室被我摸过脸。当时我就害怕,怕我对他再动手动脚。

2016年9月5好下午,我在教室突然就胃痛,宿舍太冷。3点多罗老师让同学把我送到公寓D楼109房间休息。下午5点多,因为疼得受不了,罗老师带我出去打了止疼针。之后就回到了109,晚上8点多学校停电,大概半个多小时后,班主任吴永厚来了,虽然因为胃疼浑身无力,但是出于尊敬,我坐了起来。当时没电他进来后坐在我床边,询问我胃疼怎么样了,我说好多了,再没说话。然后我突然伸手摸他脸,开始对他动手动脚,我疯了般扑过去抱住他不松开,他浑身无力,他很害怕。然我抱住开始亲他的脸,吻他嘴巴他躲,手一直在他背后乱摸。想撕掉他衣服……我才这么小,我还期待着考大学,我还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向往,那一刻,一切都没有了。我只感到无边的黑暗,羞辱,还有恶心,我以为我这一生都被毁了。停停停,吴老师按了暂停,为什么你说你一生都被毁了?我说因为我错了。吴老师安慰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亲亲嘴吗?下次注意就行,我已经跟罗老师说了,他就当作没看见。你看这不就没事了吗,就是这么简单,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老师,学校都是为了你好。他抓着我的手,拉我起来,我们站起来朝前走,一直走到了幕布里边去。

老师再见,我说,但他跟着我,我回到了宿舍。晓君说,这么晚呀,我说胃疼请假了,她说你胃疼好点了?我说我已经没事了,但是刷牙了时候我又吐了起来,把酸水都吐了出来,她们扶着我,我说没事,胃病。晓君就把一瓶胃药给我,但我不肯吃。我想已经没事了。

我头不疼了,学习成绩也进步了,排在年级前100名。10月天气更冷了,月中下了雪,我没有什么心情了,只想着学习。我很努力,吴老师在班会上表扬我好几次。吴老师说,你现在是尖子了,我单独给你补补课。我不说话,我没有说话的欲望。吴老师讲课我听着,他离得我很近,我胃疼。终于忍不住了,就扔下了笔。吴老师说你怎么了?我就是摇头,他就往后退了一步,我感觉好些了,他说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我点头,他亲了我一口,我疼得叫了出来。婷婷说昨天我听见你在吴老师办公室呀,我说他给我补课,婷婷说她很羡慕我。我没有说话的欲望,我只会摇头。

我每一次放假回家,爸爸都很开心,他在小酒杯里倒上酒,对着灯光喝完了。他说我们家要出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咯,我说我很紧张,他说你别怕。他说你要是离开庆阳,想去哪上学,想去上海吗?我捂着肚子,我不去上海,我说。爸爸说,为什么?我怕。他摸不着头脑,给我夹菜。我站起来,坐到我爸爸的边上,伤心地哭起来。爸爸说,哟哟哟,小姑娘怎么啦,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我说嗯,爸爸说谁欺负你了,我说吴老师。爸爸说老师批评你也是为了你好,或者我去学校找找他去?他不是给你补课吗?我说,爸爸,你能让学校开除他吗?爸爸说,怎么了?他怎么了?你说啊?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去给校长反映,大不了我们到法院告他去。我问爸爸,离高考还有多少天,他愣了,不就是明天吗?我在考场上,离大家很远的地方孤零零坐着,很多地方我都不会。我是在做梦,大家都交卷出去了,只剩我一个。监考的是吴老师,吴老师看我为难,就凑过来说,李奕奕,要不要老师帮帮你,没事的,你看这里只有我们俩,谁也不知道。我说你滚开,他笑着说你也知道自己在做梦。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说,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就像去死的过程那样,我害怕地抖起来,我说你们骗我。他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给我看,是2018年6月20日。

这一年我在治病,你先把病治好爸爸说你不要想其他的事情只要你健康地生活我就满意了我说我想离开庆阳这里不是一个好地方爸爸说你先把病治好我说我再也受不了了爸爸说听话我看着爸爸他老了是一瞬间的事情我还年轻我还有很多好日子我说我很想死爸爸说那是心病不能光靠吃药你要积极一点快乐一点早点好起来我们为了治病已经花了很多钱我说我恨吴永厚律师给我解释吴老师就是碰了你一下碰了你一下碰了你一下碰了你一下碰了你一下吴老师说我给她量体温呢法官说情节轻微不构成犯罪。

三月,吴老师回到了学校,在教高一,爸爸有时候说,要是你那时……就好了,然后爸爸出去了,我在酒店的房间里面。三点外面亮堂得很,我没什么别的不舒服,就是胃疼。我躺着床上,有点想死,有时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婷婷上了大学,我有一年没有见到她。我不知道我现在该干什么。我有时很后悔,如果听爸爸说的,不把这当一回事就好了。但是现在是2018年,我已经痛苦很久了,除了继续痛苦,我也做不了什么。你可以离开庆阳,有人对我说,我吃了一惊,但那个人轻轻对我说,你可以离开庆阳。我说,我走不了了,我要把病治好。那个人说,你得了什么病。我说我很痛苦,他说痛苦不是一种病。我低头说,我好不了了,你不知道我的痛苦是什么。他说你受侮辱,你是受侮辱的人。侮辱没什么大不了,我说,活着就是受侮辱。他说,为什么?

我答不上来,什么也不带走,光着脚就跟着他下了楼。我们走到庆阳的街上,庆阳今天很热,太阳在当中照射着不够宽敞的街道。一辆消防车慢慢挤过街上,他对我说,别回头,但我还是回头看了,一个瘦弱的女孩子,高高挂在身后酒店高处一个房间窗户的外面。下面的人举着手机,不时发出欢呼的声音,他捂着我的眼睛,但是我还是看见那里有我认识的人,所有我认识的人。我们再朝前走,一个男人挂着头发从我们面前跑过去,我拉着他,指了指天上。吴老师没理我,朝我们后面急急忙忙去了。街上飘着一种味道,我有种感觉,庆阳再也不会下雨了。因为我们前头,很多灼热的火挂在天上,摇摇欲坠的样子好像无足轻重的生命。可是那火布满了整个天空,我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他们说,“跳啊!”然后耐心地等到了傍晚。那女孩和太阳一起掉下来的时候,说不定天火就烧毁了一座平原上的城市,可我早已经远远地离去了。

廉政公署 发表于 2019-7-23 20:46:46

鼓掌(啪啪啪)

脑壳疼 发表于 2019-7-23 22:06:59

(接题目)死了。

久灵 发表于 2019-7-23 22:36:22

哦{:6_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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